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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章 這就是他生命裏最光輝的一刻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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丹拓比程西更早接到短信。但裴元沒來得及說出確切目的地,短信上只有一個車牌號碼。

程西查到了車主,是老太太弟妹家的女婿。他的語氣又震驚又憤怒,拳頭砸在玻璃上。玻璃很硬,沒打碎,指節差點斷裂,他的臉上憋出一個咬牙切齒的表情。

有人打電話給程西,讓他去醫院。

路上,他們前後被兩輛車子夾擊。丹拓換進了駕駛位,把車子開進小巷。程西從後座下扒拉出一把64式,他端著槍神神經經地盯著車窗外,很緊張。他不會開槍,也不喜歡耍槍弄棒。

“我應該殺誰?”程西問。

丹拓目不斜視:“隨意。”

程西興奮地讓丹拓把車頂打開,槍架在車頂沖著後面的車子狂轟濫炸。子彈把擋風玻璃炸碎,飛濺的玻璃碎片從他臉頰上刮過,疼痛尖銳,熱乎乎的血順著臉頰流到脖子。他閉上眼睛,五官縮在一起,沒料到會被玻璃渣子糊臉。分神片刻,一顆子彈從他身後飛過來釘進了肩膀,他吃痛地按著骨頭把腦袋縮回去,沖丹拓尷尬地笑:“算了吧。”

丹拓回答:“坐好低頭。”

程西才看清楚前面的形勢,一輛運送原木的平板車擋在了前面五十米不到的地方,整齊粗壯的木段摞成兩層樓高,每根長度至少有十米,粗的比卡車輪胎的橫截面還大,這座堡壘沈沈地壓在後車板,讓程西膽戰心驚。不好的預感升起,他懷裏的槍越堅實,心跳就越失速——

“會撞車!阿拓——”

丹拓咬牙將油門踩到底,方向盤一轉,車後尾甩出九十度弧線車子從那堆原木下滑了過去,車頭直接撞在卡車右側!

程西差點吐出來,身體隨著瘋狂的車速直接甩在門上,腦袋正好磕到門框,安全帶緊緊勒著他的胃,以防他從座位上被扔出去。64式細長的槍管支在他的耳邊,如果再多往右移兩寸,他的眼睛就被戳瞎了。他氣急敗壞地大叫:“說了會撞車——”

句子另一半卡在嘴邊,他眼角的餘光瞥見了恐怖的場景——就在他的身側,卡車被撞歪,無數橫木順著猛烈的撞擊力脫離廂槽飛了出去。日光有一瞬間的黯淡,這些遮天蔽日的怪物,它們巨大可怕的身體在空中滾落,轟隆的悶響罩頂而來,如雷貫耳,程西眼見整根粗木攬腰落在那輛追擊他們的轎車車頂,可憐的小車在它身下像塊三明治被壓得又畸形又扭曲。車頂完全塌陷,兩端微微翹起,直到程西瞥見完全變形的司機屍體,喜悅從心靈深處升上來。

丹拓拿掉身上的安全氣囊,把註意力集中在聽覺上。接二連三的撞擊聲由近及遠拉開,有車子尖銳的鳴笛聲、玻璃破碎聲、翻車聲在殺手的腦海裏虛構出無限的畫面。

這些畫面太熟悉以至於他能記起每個細節,曾經在家鄉的山道上,敵人夜晚從山壁下攀爬上來偷襲,士兵們打空所有的子彈,手上連一塊鐵片都沒有了,大自然給他們提供豐富的武器素材。石頭、木段、蜂窩......這些古老的、經典的兵戈具有現代戰爭沒有機會欣賞的美。

“閉眼!”程西咋呼的聲音響起。

丹拓本能照做了,砰的槍響落在他耳邊,他好奇地擡起眼睫毛,程西開槍把卡車司機射殺在車門邊,血濺滿了車窗,像瀑布倒懸在車頂。丹拓輕輕嘆氣,重新發動車子,輪胎高速轉動起來,他們從狹窄的卡車側身勉強挪開重新走上正道。

後視鏡裏狼狽不堪的木頭、轎車、屍體散落一地,直到地獄般的景象越來越遠,程西收回目光,註意力放到自己流血的肩膀上。他扯下襯衣給自己做了簡單的包紮,因為紮得太緊導致肩膀血流不通暢,有點喘不上來氣。車窗倒映出他蒼白失質的臉。

“等我把那個瘋女人解決了……”程西壓抑著怒火說:“瘋子,這些人都瘋了,不要命了。他們只想著權力、權力,錢、錢……但是你知道嗎,阿拓,我告訴你,我有資格說這個話,他們沒有,我有。權力和錢從來不能成就事情,最多只能把事情變得容易。*”

殺手沈默地把車子拐上大路。車窗上的血看起來非常可疑嚇人,他從置物櫃裏扔了條抹布給程西,示意他擦擦車窗上的血跡。程西照做了,他一邊勞動一邊嘮叨——

“這是失敗,教育上的失敗,這些人根本沒有學到對的東西!思想和意識上的錯誤,你明白嗎?他們只看到怎麽過好這輩子,怎麽投機取巧地把生活弄得簡單點,不僅因為身邊人這樣,爸媽也是這樣教育他們的,這就是家教不重視!家教失敗!我絕不會這樣對我的寶寶!”

他焦慮起來就會說很多話,以至於到後面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。丹拓在他身邊的時間非常長,足以了解這個習慣。他放任程西用嘴巴來緩解自己的壓力。

程西從丹拓緊繃的面部表情上看到更多信息:“你……擔心小蜥蜴嗎?”

殺手終於說了上路後的第一個完整的句子——

“他不會有事。”

(*權力和錢從來不能成就事情:出自康德《論教育》第9卷 序言)

車子停在醫院大樓後門,丹拓仰頭望向頂樓,把小提琴盒拿出來。

“等保鏢都到了你和他們一起上去。她想要的是你,不會輕易殺了你的孩子。”丹拓說:“這裏不適合狙擊,我先去頂層天臺,從外墻下去,如果裏面人不多我可以直接處理掉。”

程西說:“註意安全。”

他有點後悔把母親安排在市中心醫院的頂樓,打起架來太引人註意。

裴元經歷了百轉千回的情緒變化,眼淚剛流出來是熱的,淚痕掛久了又把臉頰凍得僵硬。他坐在墻根上發呆,用外套蓋住康康的遺體,安置在身側,但凡有動靜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護住外套。在程老太太眼裏,這種奇怪的保護欲和愛很像程西。

“你,過來給我換杯水。”老太太說。

裴元的腳麻了,他站起來扶了一把墻。有黑色的圓點從他身側的窗框邊閃過,微乎其微,如果不是他站得近看得清楚,差點錯過了。他低頭掩蓋掉變化的眼神,小心翼翼朝著老太太走去。護士把水壺遞給他,水壺有點重,摸起來還是燙的。

是丹拓嗎?程西也到了嗎?他故意手抖把水灑了出去,潑了老太太一身。

“抱歉,不小心的。”他聳聳肩膀,露出惡意的笑容。

老人甩了他一巴掌,怒氣沖沖地低頭叫人來清理她的衣服,護士、助理把她團團圍住。裴元退到墻邊,招呼保鏢:“去叫醫生過來,看看有沒有燙傷,快點。”

保鏢剛一挪動,變故突生!

掃射聲先響起,窗戶玻璃嘩啦啦地破碎,一個黑影闖進來。護士嚇得尖叫,伏在地上瑟瑟發抖。裴元緊緊貼著墻,他看到保鏢的屍體倒在窗戶邊,血流到毛毯上,那個闖入的身影從窗框上落地,熟悉的側臉映入視線,裴元深深吸入一口空氣,才反應過來剛剛忘了呼吸。

丹拓雙手持槍,左右掃射,他被兩簇明亮的射光包圍,裴元捕捉到他額角那條猙獰的傷疤,在火光中白得發亮,像一尾游移的電光附著在額角。多麽震撼,多麽肅殺,他屏息等待丹拓轉身,耗盡生命只為了等待這一刻,兩人的眼神像貼近的齒輪擦過,又迅速分開。摩擦的火花頃刻燎原,炙疼考驗著他的五臟六腑,他的心臟被包裹在重生的火舌裏。

裴元頓悟,這就是他生命裏最光輝的一刻了,是他能尋找到的全部意義。

兩把槍的子彈都打光了,丹拓扔下武器徒手把保鏢的脖子擰斷。即使身上有防彈衣,被子彈擊中的感覺也不好受。他腦袋裏全是戰場,他第一次上前線,一個好心的老兵把自己的防彈衣給了他,他在沖鋒中被政府軍的子彈打中腰側,疼得冷汗直冒,又絕望又憤怒。戰爭通過彈頭清晰而精準地擊中他——它不會馬上殺了你,但疼痛會無休止地、循環往覆地把人折磨殆盡。回去後他的皮膚上多了塊淤青,老兵沒能活著回來。

殺手眼角的餘光瞥見了被形容成蜥蜴的男孩,他的確靈活敏捷,沿著墻往門口爬。好孩子,他想。他在地上打了滾,躲過另一個保鏢扔來的椅子。目標近在咫尺了,老人用驚悸錯愕的目光看他,他一腳把輪椅勾過來,胳膊扣住老人的脖子,槍口頂在那堆白發上。

所有人立刻停止了動作,老人的嘴唇抿出一條生硬冷酷的灰線。

丹拓托著輪椅後退,他用眼神示意裴元:“孩子呢?”

裴元局促地抱著懷裏的外套,掀開帽子遮蓋住的一角,眼淚從他眼角流下來。

“對不起,”男孩說:“我……我沒保護好他。”

他們之間的距離很遠,男孩哽咽的聲音幾不可聞。丹拓沈默了,這不是裴元的錯,讓一個孩子來保護一個孩子是無稽之談。但新的、不詳的預感在丹拓心裏形成了。他以為程夫人不會輕易動康康,她大可以拿著這個孩子要挾程西歸還權力和財產,只要她曝光這個孩子的真實身份,程西就會名利盡失。

現在孩子死了,程夫人顯然不打算玩談判協議的游戲,那她要什麽?如果程西這時候看到孩子的遺體,會有什麽樣的反應?丹拓不敢往下想,他下意識覺得不妙。

但是已經晚了,大門轟地打開——

“都不準動!”程西帶著黑壓壓的保鏢們走進來:“先找孩子!”

丹拓眼神指示裴元離開,裴元收攏手臂抱著外套就往外面跑,保鏢攔住他,程西奇怪的眼神轉向了裴元。裴元用胳膊遮在胸前,露出勉強的笑容:“我……我先走,可以嗎?”

程老太太突然開口了:“西西,他懷裏的是寶寶哦。”

程西的雙眼裏一只是驚喜,一只是血腥:“阿元,他還好嗎?我看看他。”

裴元深吸一口氣,他盡量壓抑顫抖的語調,試圖安撫瘋狂的程西。

“你……你先冷靜,康康他……他沒有很痛苦……”

程西沒有聽完,他直接掀起了外套。康康青灰色的腦袋掉出來,他緊緊閉著眼,臉上血色盡失,和程西記憶裏紅撲撲的小臉蛋完全不同。程西伸手碰到孩子皮膚,它像清晨的玫瑰花瓣,冰涼而柔軟。手指掠到鼻下,突然猛地縮回去,做父親的臉上形成一個張惶而驚愕的表情,緊接著暴怒像積聚的烏雲迅速圍攏,嚇得裴元兩腿發抖。

“程西,讓裴元走。”丹拓低沈的聲音落在地上,顯得室內更加安靜。

程西真的沒有聽到,他兩步沖到程夫人身前,揪著她的領子,一巴掌打在她臉上。啪地好大一聲響。他劇烈地喘息,狠狠地掐著母親的脖子,手指深深地陷在醜陋堆疊的皮膚褶皺中。他厭倦這個女人了,她身上沒有任何他感興趣的東西了。他一直想搞清楚為什麽作為母親她可以這麽厭惡自己的孩子,哪怕他身上的特質不招人喜歡,但是沒有母親會怨恨自己的孩子以至於讓他去死。這些問題現在不重要了。

步槍還頂在程夫人的腦袋上,她的臉被打歪在一邊,丹拓聽到了她低沈的、奇怪的笑容。他想阻止發狂的程西,突然瞥見輪椅圓胎上奇怪的反光點,是從座位下方投射出來的。

那是個淡紅色的、微小的圓點,跳動頻率很快,丹拓沒來得及多想,擡腳把輪椅往遠處踹,拉著程西大喊:“趴下!有炸彈——”

爆炸的火光團成巨大的球體裂開,灰煙挾裹著沖擊氣流轟隆如雷。

裴元撲倒在地板上,熱浪掀起他的頭發,有玻璃碎片從他額頭劃過。濃煙灌進喉嚨,他劇烈地咳嗽起來。視線是混沌的,皮膚熱`辣辣地疼。懷裏的遺體被他護在腹下,他小心翼翼地盡量不壓到它,以免碰壞了這個嬌弱的靈魂。

“丹拓!丹拓!”他朝著迷霧深處喊了兩聲。

伸手撥開眼前的黑煙,他察覺到光線聚集的方式有點奇怪,正對面的墻體炸出了個窟窿,慘淡的日光從洞中收束。視線順著光線往下,那塊巨大沈重的房梁正砸在殺手的背上,只剩半個肩膀和頭露在外面。程西灰頭土臉地被推開在旁邊不足五十公分的地方,表情不可思議。

裴元想也沒想爬起來就朝著殺手跑。

丹拓看不清楚,他腦部供血不足,但耳邊有由遠及近的腳步,他怒吼:“走——”

他的身下,地板在顫顫巍巍地塌陷。

突然有東西碰到了殺手的嘴角,觸感柔軟溫暖,帶點苦澀的鹹味,轉瞬即逝。

程西把裴元拉開了,拽著人就往門外跑:“別過去!會掉下去!”

裴元尖叫:“救他!救——”

然後他看到地板塌陷了。頃刻,殺手的臉隨著轟然下沈的房梁消失在地平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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